仲彦主编杂志《老司城》2016年春季号作品欣赏：散文天地之
那些水，那些鱼和石头
子在川上曰
1
知道吗？离开老家的时候，山路两边的樱桃花开得正艳。
只是我还不知道，三天之后，它们就被一场大雪覆盖了。
“故乡只是一棵树呀，没有一个季节可以拯救的树。多年后，我也站在这里，等待着你一次次逃回我的枝头。”这棵树就是那些樱桃树了。我们是她凋谢的花瓣，在风中，飘荡，落下。融入泥土，再一次绽放在枝头。
2
如果爱一个人，你是把他藏在一座寺庙里？还是把他藏在文字里？
你说，八万四千多莲花盛开，他一朵也没看到。
你又说，雪花是可以融化的文字。
3
说完这些，我们去读黄沙子的《圣门弟子在说话》。
蝴蝶的寿命很短，黄沙子竟然说人的寿命不如蝴蝶。生命的长短，看来确实不很重要，重要的是另外的一些什么。比如神秘，比如纯洁，比如纯净，比如对纯净的向往。
他没有说错，蝴蝶的寿命很长，它一次次在泥土中沉沉睡去，然后重生。
这就是轮回，神秘，纯净，美好和悲壮，这几千年来人类不断繁衍的历史和文字。
4
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很硬很酷，像是一块顽固的石头。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心很柔很软，像要融化似的，甚至有时会都感觉自己马上都要融化掉了。
嗯，你时时在感受着自己的内心。世上的人，很多人却感受不到，但同样存在于他们的内心。
如果有一天我被融化掉了，将不会有一点点痕迹留下来，就如老家此刻纷飞的雪花。也许，我的冷和酷，只是为了更好更彻底地融化。
5
你呢？
在今夜沉沉睡去，在清晨寂寞地醒来。
你是将自己淹没的水？还是努力游出水面的鱼？或者，只是一块将自己放逐的石头？
6
她说，她是一只蝴蝶，左翅上是一群迷失的鸟儿，右翅上有一条河流，从黑夜流到天明。
她说，她是一朵雏菊，坐拥这无垠的国度，每度神伤，眼里会流出风、云和雨水。
说完之后，消失了。
化成了眼前那堵白色的墙壁，或者墙外深深的夜色。
7
更多的时候，发呆，听音乐，或者对着窗户画着一些画儿。
阳光斜斜地投了进来，在她柔软的发丝上，像极了一株柔弱的茉莉。
周围长满了小草，身上爬满了湿润的青苔。
她说，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了，她等待着多年前经过的，那朵流浪的云。
8
我耐心地泡制着一杯大红袍。
这个夜晚，很多的人和事，都在这杯茶里。需要我静静地去品尝，或者回味。
比如你安静下来的时候，很多的蓝就从对面涌来，这些不能触碰的瓷。
9
她“咯咯咯”地笑了起来，不能触碰，不是因为珍贵，不是因为易碎，而是由于它们的柔软。
我们的柔软，其实，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。
譬如此刻，我面前的时间，文字，月光，以及那个遥远的距离。
10
嗯，今夜，又有一些花儿绽放了。
你说，一生，需要绽放多少次才算圆满，或者完美？
你又说，那些水的绽放，是澎湃的激情。石头的绽放，是骨子里的悲伤。至于鱼儿，则是她跃出水面的时候，嘴角的那个大大的气泡，那是她转瞬即逝的生命。
11
这个女人，先是把自己放进了一幅画里。她嘀嗒的脚步，像是走遍了江南的三月的烟雨。
后来，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，她一点点地融进了我的故事，像极了一株在雪地里盛开的白梅。
再后来，衰老成了一些乌黑的茶叶，被放进了瓷杯，在沸水里起伏着，沉浮着。
她说，我们最后都必定融化在一杯茶里，被人欣赏，被人品尝，被人回味，被人遗忘。
12
十万大山就是十万块沉默的石头，就是十万个尘世中苦苦坚持的男人。
她说，三万六千朵莲花就是三万六千朵桃花杏花梨花或者其他的什么花，就是三万六千个世俗的女子。
13
我们一生下来，就被人丢弃在了远方。
我们用半生的时间来长大，用半生的时间变老。
以成长的形式来失去，以变老的形式来让自己遗忘，
我们才能够回到故乡。
庄子说，鼓盆而歌。
14
三月了，每天，我都穿行在花荫下，我的体内，开满了鲜花。
她还说，石头也会开花的。
说话的时候，有风拂过，她摇曳着，纷纷扬扬，洒满一地的花瓣。
15
摇曳着满树的花儿，她说：痛。
站在树下，我也感觉到了阵阵疼痛。
那些伤和痛，总是我们绽放的最美丽的花朵。
16
老屋的西边是一块菜园地。
老爹请人把石匠凿了一个多月的墓碑运了过去，搁在了风水先生早已看好了的墓地旁。墓地前有池塘，池塘里有水，水中有草，水草中有鱼。墓地后是山，山中有树木，有花草，石头，和轮回的四季。他说，我哪儿也不去，就呆在家里，等着你们回来，把我送了过去。
哦，你看到了吗？我和你之间呼呼流逝的时间和水，我们偶尔露出头成为大口喘着气呼吸的鱼，以及老家山坡上、溪沟里等待着我们回家的石头。
很多年后，我也是这样一块，在老屋西边菜园地里等你回家的石头。
17
嗯，那些等待着的人，都在梦中。
水是鱼的梦，鱼是石头的梦，石头是我的梦，我是你的梦。夫子曰：人生如梦。庄子曰：一梦千年。
我丢了块石头在水中，鱼的梦碎了。鱼跃出了水面，石头醒了。石头在水中摇晃着，我也摇晃着。你揉了揉眼睛，问道：是不是要下雨了？
哦，下雨了，春眠不觉晓，正是好睡觉。很多人就这样睡着了，再也没有能够醒来。
18
三月的唢呐声中，村西的老人被送到了山上。他的女儿佩戴的白花，像极了她刚出生的女儿，和村东刚刚绽放的梨花。
此时，我站在窗前，听春。
这个季节，总有一些树叶要飘落，总有一些花朵或者凋谢，或者含苞待放。
19
你曾经说过，水是鱼的镜子，鱼是石头的镜子，石头是时间的镜子，你是我的镜子。
是的，鱼老了，它必定会离开水。石头老了，它抱着鱼一块儿破碎。时间老了，它会让石头爬满了青苔。有一天，你也老了，我们不再说话，永不相见。
20
那天，我读诗，那个诗人的网名：梦浅如烟。
如果夜已深，梦已沉，则如她的诗歌标题：大地之灯。
21
那条鱼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着，身材窈窕，光彩迷人。流形的鳍和尾优雅地摆动着，粉嫩的小嘴不停地吹着小泡泡。这些泡泡就是她对水的浓情蜜语。（她说：你是我的生命，离开了你，我也就不能活了。）
后来，被人捕捞上了岸。沥干了体内所有的水，掏空了她的心和内脏，供奉与佛前。没事的时候，用小木槌轻轻敲击几下：“空空空......”（她说：只有经受了疼痛，学会了遗忘，并时时被敲打，才能成佛，香火缭绕。）
再后来，被遗忘在大山中几万年，与青松作伴，伴明月共眠，身体与石头渐渐融合，鱼鳞一片片脱落，莹白色的骨架和细密的鱼刺在石头表面时隐时现。（她说：生命的终结绝不是遗忘和死亡，至于破碎，则是我的另一种重生。）
22
写完了这几行字，已是午夜时分。
你正忙着同水谈着一场倾城之恋。而我，上了岸。
去年同我喝酒的那个哥们，则带着女儿回到了老家，不再写诗，并不时地被年迈的父母用小木槌敲打着，“空空空，空空空... ...”
至于猝于民国三十年的祖父祖母，他们的简易墓碑上爬满了青苔，凄美的爱情早已被世人所遗忘。
23
三十多年前，我在山中放羊，一不小心，把一块鱼化石推下了高高的悬崖。
很多年后，那块石头还在急速地滚动坠落着，与悬崖峭壁摩擦碰撞的声音不时地在我的耳边，在我的梦中激荡着。
这几年，在梦里，我抱着石头和它一起滚动着，往下急速坠落，身体和悬崖峭壁摩擦碰撞，发出了刺眼的火花。我不知道，最后的我们是不是还会落在水中，溅起无数的水花，然后，化成一尾让你似水柔情的鱼？
24
夜深了，很多鱼都熟睡了，很多的石头还在急速地滚动着往夜的深处坠落。
夜更深了，急需一块石头坠地，水花四溅，...
...
然后，天亮了。
25
现在，端坐成一块石头，我坚守着自己体内的黑。
而你，鱼鳞一片片脱落，莹白色的骨架和细密的鱼刺在石头的表面时隐时现。
26
“又到了四月，一夜之间，老家的桃花开满了枝头。”
刚刚敲上这几个字，你就来了。而村口的那株老桃树，正在风中颤抖着，花雨阵阵，落英纷纷。
你说，这些花雨，都是我们走失了的一些日子。这些花瓣，这么多漂亮的鱼儿，欢快地在时间里游走。至于我和你，这么多年来，早已苍老成树下两块固执的石头。
27
你说，时间会一遍遍洗刷着，冲击着我们，多年之后，我们或者光滑如镜，或者破碎如尘，或者长满了苔藓，被尘封，被忘记。至于这些花瓣，美丽而忧伤的飘落。化成在我们身边不停地游走的鱼儿，美丽而忧伤的文字和诗歌。
你又说，桃花的每一次绽放，都是疼痛，破碎，宿命，不可抗拒的轮回。
28
昨天，站在树下。你说，一朵桃花的飘落，是很漫长的，足以让一条鱼凝固成为石头。至于柔弱的桃花，她可以轻易地击碎石头，让鱼重新回到水里，水回到时间里。关于时间，它能让我们回到童年，让童年凋谢的桃花再一次绽放在枝头。
29
你说，只要你信，那朵桃花就会变成你眼中的我。
你还说，只要你信，我就会变成你眼中的那朵桃花。
至于花期，谢与不谢，落与不落，都随你意，都在你心。
30
夜深了，我们说话的声音再轻一点吧。
把一朵桃花从梦中惊醒，是有罪的。
让一朵桃花因为受惊而坠落，是有罪的。
嗯，我和你，是有罪的。
31
你说，那条游走在时间的中的鱼，悄悄地嵌入了一块石头的核。比如我这条鱼，比如你这块石头。然后，被时间突然抽空，就成为你心中永远的痛了。骨和刺和你完美融合，成为山顶上的一块沧桑的化石。
32
如果把你的刺和痛从体内剥离出来，再把石头一块块剥离出来，我就是一些虚无的时间了。
33
你说，每一条在时间中游走的鱼，都是火焰，渗入到石头的深处，燃烧，让他们疼痛难忍，以此来驱散各自体内的黑。
我们只有照亮了自己，才能看到每一个在我们身边，鱼一样游走的文字。
34
你的疼痛，是因为燃烧着。我的疼痛，则是因为你的疼痛。至于那些文字，我们体内剥离出来的时间罢了。
35
至于结局，你说，鱼不是石头的结局，石头也不是鱼的最终归宿。
36
我们都在时间中起伏着，沉浮着，这些在风中流浪的，不断排列组合的文字，这些忧伤、冰冷的雨滴。
37
从水中来，然后回到水中去。
鱼和石头，你和我，都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些浮萍，都是墙上的壁钟走动的嘀嗒的声音。
38
那朵花绽放的瞬间，她跃入了蕊中。
镜头凝重，凝滞。少许迟疑后，花朵凋谢，破碎成一道光的阴影，沉入水中。
水的深处，她和他，鱼和石头，
酝酿着下一次的绽放和凋谢，破碎与沉寂。
39
月光径直落入了那个长满青苔的老井。
像一个人在历史中悄无声息地疾走，像一块石头穿越在空旷的时空中。
许久许久，传来了时间的嘀嗒声，一条鱼出现在你的视野里，尾巴随着节奏一下一下地摆动。你开始左右摇晃，成为一些石头的影子，破碎，消失。
40
水是不是可以倒流？鱼呢？
游出石头，游过时间，再游进了那块石头里？
你说，童年的阳光，此刻又照在了我的脸上。多年前的你，让此刻多了一些纯净和快乐。多年后的我，让暖暖的阳光多了一份忧伤。
我们一起捉蜻蜓吧，一起唱童谣，复习功课，然后，坐在东边的山岚上，数着夕阳下升起的一缕缕炊烟。
41
窗外下起了雨。你问，
你是不是一块正在发呆的石头？而我，正是一条冥思苦想的美人鱼。
嗯，那就继续吧，很快你就会被时间雕琢成为一尊思想者的雕塑。
而我很快也会同你相遇，一点点地破碎成一些迷失在时间里的鱼。
42
在这个寂寞的夜里，我是黑色的，因为我的沉默。
而你，是红色的，因为你颤抖着的双鳍。
至于时间，所有的时间都是透明的水。
看不见，就拥抱我吧，就如拥抱孤独，一朵雪花，一个寓言，或者一个忧伤的童话。
43
她红润性感的小嘴微微噏动，那些气泡都是些渐渐远去的话语，随风而逝的时间。
不停地噏动着嘴唇，她就永远那么美丽，年轻，风韵迷人。
如果某一天，她再也说不出话了，就成为熟睡于泥土中，我的外婆。
所有的语言早已溢出了体外，所有的时间都已离她远去。
44
她用水构筑了一间透明的小屋。
因为那些誓言，屋角那些沉甸甸的石头，
远离风雨雷电，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个女人。
45
前天，去了后山，后山的桃花开了。
昨天，去了河边，河边的荷花开了。
今天，去了南山，南山的菊花开了。
明天一大早，她就带着干粮和水，一路向西。
西边有竹林，有斑鸠，有越来越近的雪花。
她说，随便跟雪花谈点什么，或者什么也不说，继续向西，一路向西。
46
鱼只有0.1秒的记忆，那么，就有0.1秒的疼痛。
譬如后山上的那些鱼，几十万年了，静静地坐在那里，听风，吟月，不嗔，不怒，不哀，不乐。
偶尔，站起来，伸伸腰，随便走两步。墓碑上，
露珠，一颗颗地往下滚落。
苔藓，一点点地往上攀援。
47
水都流走了，留下来的是那条鱼。
鱼渐渐老了，老成一块斑驳的石头。
后来，石头破碎了。她说，我也消失了，
然后是你们。
48
那么多的鱼儿，那么多古老的文字向我游来。
她们蚯蚓一样在泥土中蠕动，蚂蚁一样在尘世里穿行，小鸟一样天空中自由飞翔，浮萍一样随波逐流，逐水而居。
那么多的鱼儿，我们一起向远古游去。
我们攀援过一本本书页，拥挤在大街小巷，通过纵横交错的大路小路山路泥泞路，四散开去。
我们游出城市，游进乡村，游进山寨，游进山林，游进一个个残缺的陶罐，游进每一块风化的石头里。
49
鱼是不会老的，文字也不会老。
老了的是我们，和那些赖以生存的水，苟延残喘的时间。
50
鱼儿原本是没有影子的。
向你看过去后，我便成了你的影子。你转过身来，我消失了。
（那些文字或者历史，只是因为我们的关注，才成为影子，与我们休戚相关，若即若离。）
51
你在水中游动着。
我在岸上行走。
你是鱼，你的时间是水。
我是人，我的水是时间。
最终，我们都将成为石头。
你站在高岗上，我沉沦在水的最深处。
52
她说，每个人都是行走着的花朵，每条鱼都是飞翔着的鸟儿。
只要你还在绽放，我就还在飞翔，我们都不会死亡。
时间，让我们守身如玉，永远美丽，年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