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彦主编杂志《老司城》2016年春季号作品欣赏:小说长廊之
长夜雨绵绵
刘阳河
这是一个连绵的雨夜,密植的树木把天遮得像黑布裹了一样,透过西边几丫枯枝,倏地的一道闪电才瞧得见。
他靠在一棵抱围大的树下喘着气,膝软软的没劲。手中的木杖一扬,飞了出去,打在树上砰叭作响,惊了一只宿鸟,扑通着翅膀尖叫着飞了。
野鸡!水鬼料定。
下三天三夜的雨了,丛林中弥漫着腐败之气,脚下的路泥泞不堪。水鸟索性缩下身子,一屁股靠着树根养养神。他想早点回到鸡叫街,躺在刘寡妇的怀里疯狂一番,然后美美地睡几天几夜不起来。这个时候她该睡了吧,水鸟想。摸出一袋烟,用火石叮当擦几下点燃,抽一口,感觉人轻松了许多。小的时候,他带一只大黄狗,背一杆乌漆的鸟铳,跟在父亲屁股后,唤一群狗,行走在深山老林里。这种野猎生活往往一出去是两三个月,饿了吃野果野菜充饥,困了睡在树荫下草棚里,寒风和白雪钻进脖子,刀一样痛。母亲守家倚在门口,天天望,生怕他们有三长两短的,还偷偷流泪。生活十分艰苦,偶尔他和父亲进次馆子,也是打多了野味上街去叫卖,换了银子,奢侈一把。
他小心地用杖摸索着路,心想,翻过这座山,家便近了。他越走越有劲,脚步不自主地快了起来。其实水鸟己经走了一个多月,从黄河南岸,越过多层封锁,狼一样的躲。他掏出身上最后一块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,买吃的还在,便嘿嘿地笑了,水鸟,你赢了!他记起战壕里的兄弟,叹了口气,流血啦,牺牲啊,操孽哦!一衣带水的同胞,在荒山草地、平原树林里,像砍稻草垛子一样死了,离开了热爱他的妻儿与土地。
那是一个高山耸立,树木翠绿的地方,耳边似乎还遥远地听见黄河的咆哮。有一晚,北岸响起了枪炮,河上的木船起伏着前进,水鸟知道,那边和这边又打起来了。在乡下,两兄弟打架,一个卡住另一个的脖子,而倒下的人从嗓子里挤出一种声音,对骑在他身上的人喊:敢不敢啦!敢不敢啦!往往屋里的父亲闻讯出来,在哥哥或弟弟的脸上刮一巴掌,解决了死缠烂打的搏斗。
这次看来没得谈了。水鸟遗憾地摇了摇头。
他是个新兵蛋子,三个月前从山上挑柴火回家,半路上遇见个当官的玩一把手枪,对只在头顶盘旋的苍鹰打,砰的一声,鹰的毛都没吓一片下来。水鸟看了,笑了,当官的像被羞辱了一样,说:你行?水鸟盯着他的手枪,这铁伙计没使过,要是鸟铳就不同了,瞄一眼鹰,随手一摆,砰,鹰十拿九稳落下来。他平时看不惯当官的,他们耀武扬威的,视老百姓如草芥,随意践踏。当官的见水鸟没动,鄙夷地看了水鸟一眼,水鸟放下柴火,也不服输,接过枪,瞧一眼正滑翔的不愿走的鹰,一挥手,砰,鹰箭一样掉了。水鸟想走,能走吗?当官的说他枪法好,被他手下几个人套上绳索,捆紧手上了船,沿资江而下,左拐右拐来到了黄河南岸。
黄河两岸的夜黑稠稠的,但炮火划破了天穹,留下瞬间的乳白。水鸟看了看四周,缩进了树林,尿毕,发觉战争的紧张,大家疏忽了他的存在,他想趁月黑风高逃出营地,他为自己刚才突然冒出的想法兴奋,全身的神经兴奋了起来。他慢慢的,时又飞快地爬上了悬崖峭壁,踩着山脉朝南逃窜。在一个狭长偏僻的山谷,他对一户人家讨了点衣服,要了干粮,丢了那身军衣裳,不走大路,专走小道,昼伏夜行,终于踏进了湖南的地界。
他松了口气,想自已应该安然无恙了。回味着鸡叫街码头停泊的一艘艘花船、青石板的一步步台阶、吊脚楼里的刘寡妇,或街上请来的花鼓戏剧团,扮胡大姐的妖娆和妩媚,扮刘大哥的帅气与白皙,唱一句鼓下掌,唱到高潮处起身往台上丢铜钱,那种味道,有趣,也最丰富,美极了。或者还穿一身长衫,自曲栏楼梯迈进,赌一时半刻的牌,赢几个散碎银子,趁着兴致选择家靠江的酒楼坐下喝酒,听船、听街,看脂香粉气的女子,把小孩一泡尿能淋湿半条街的小镇,吵得匆忙繁华。
但是刘寡妇不准他嫖妓的,那里污脏。他习惯与刘寡妇亲昵。有一年鸡叫街唱《陶总督私访南京》,水鸟上穿黑对襟衣,一条长帕糸着宽头长裤。看戏的人多,挤来挤去,长帕挤掉了,找也找不到。他一个后生,双手提着裤头看戏相当滑稽。刘寡妇在旁边看到了,抿嘴笑了,亲热地邀他进屋糸条新长帕。那条长帕是她男人的,可还没糸一次,却在一回跑汉口的船上淹死了。水鸟在豆大的桐油灯面前,油光滑亮的吊脚楼里,刘寡妇的眸子生动透明,她绯红着脸,扯了扯水鸟的衣领子,喃喃地说:今晚你就睡这里吧!水鸟很快被刘寡妇剥得像条赤裸裸的鱼儿。刘寡妇告诉水鸟,以后想她了,白天別来,晚上来。还告诉他,注意她家门柱子上的那个铁钉,上面挂上鞋了,说明我家来了亲戚或有匠人,这样避免尴尬,少了麻烦。她还交待,白天两人碰面少说话装陌生,她坐着遇见水鸟,她的双腿是张开的,没收拢,晚上可以来,叫开门迎客。如果她站着,手没去理理头发,晚上来,叫枕上无忧。水鬼细心的听着,认真地记着。这些独特的接头方式,水鸟不敢松懈,慢慢熟了顺手了。他常常从刘寡妇的后院贼一样翻进去,鸡叫头遍时才恋恋不舍地回家。
有一天,刘寡妇说:我想吃梨,酸的。
水鸟不懂,他是一只呆头鸭,也沒遇见过。直到后来有一天,刘寡妇称病回乡下住了近两年,在回来不久的端午节上,水鸟看她抱一个小女孩看龙舟,叫她姨妈,街上的人还蒙在鼓里,但水鸟觉得那女孩有点像他,问刘寡妇,她叹了口气说:我丈夫死得早,没留下种,我孤独,你也不会娶我,让娇娇陪陪我,行吗?水鸟听了,惭愧了,是啊,虽然她与他相仿,但她毕竟嫁过人,他的父母不会同意的。
水鸟想罢,决定这一次回去娶她,不再理会父母和旁人的口舌了,俩人还有娇娇,过无牵无虑的日子。
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把皮纸斗笠甩甩水,仰望天空,远方鱼肚似的开始翻白。天要亮了!
朦胧的山,被雨洗得发亮,青翠得如一头秀发。他呼吸着草叶的清新,眼晴细细地到处搜索,发现前头不远的山坳上有座茅棚。水鸟高兴地大叫一声,嗯,吃点干粮,休息几个时辰,再好好走路。
他路过这样的草棚很多,极少住着人家,都是耕作时物什的堆砌场所,或者是苗瑶族人上山捕猎的暂避处。不过能找到一处干燥,也是一夜行走的满足。
他跨进了茅棚,木栅门虚掩。有人吗?水鸟喊。棚内没人,却很干净。他左右顾盼,一块木板上写:尊敬的客人,厨房有米有菜,请自便,离开时勿忘收拾!这就是湘西!熟悉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,水鸟激动得哽咽不止,这一个月的爬山涉水,风餐露宿,委屈和恐惶,多想像个孩子一样,扑在妈妈的怀里,痛痛快快的嚎啕大哭一场啊!
他来到厨房瓢了勺水,水自山而下,用楠竹一开两瓣,去节页,一张接一张地接进厨,这种原始的自来水,他喝了一口,清凉甘甜。他检查了下,屋里的盐巴和佐料一应俱全,在厨柜的上格,还有块乌黑烟熏的腊肉。好长时间没吃荤腥了,切几片解解馋。待饭饱,再去里屋,床上被褥干净,蓝布粗纱的手工被套打了很多补丁,不过针线细密,不像一个村夫野汉的杰作。莫非是女的?管她!便沉沉睡去。
睡梦中他见到了娇娇和刘寡妇。刘寡妇在阳光中穿针引线,巴蕉叶似的鞋底,密密麻麻打了针眼和线头,脸微微地笑,含情脉脉地看看他水鸟回来。突然,刘寡妇的针扎到了手上,血殷红地冒了出来,水鸟赶忙放在嘴里吮,那幸福的感觉,水鸟嘿嘿地笑了。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孩,十七八岁的光景,不分青红皂白,一扫帚打在水鸟的头上,骂道:流氓!水鸟定眼一看,不是娇娇吗?几个月不见,怎么长这么大了?水鸟正思索着呢,又一扫帚打在了水鸟的头上,娇娇骂道:叫化子!
水鸟低头一瞅身上,衣着破烂,一双烂鞋趿着,后帮都没有了!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水鸟无助地望着刘寡妇,而刘寡妇起身进屋,把木门关得雷响,接着便是水鸟被一街的人追打着的鬼哭狼嚎的叫嚷!他跑啊跑啊,一条浩浩荡荡的资江拦住了,水上无桥也无船,他一头扎进水里,心想,我凫水蛮厉害的,放毛板船、进河摸鱼,哪个比得上我?可刚一进水,一条他不认识的怪物咬住了他!水鸟喊了一声救命,吓出了一身大汗,惊醒了过来。
原来是一场恶梦!他翻身下床,窗外的薄雾笼罩,没下雨了,四周静得跟夜一样,他把茅棚收拾干净准备走,突然想起什么,掏出几张纸币,在桌上握个木炭写:承蒙帮助,今食宿一次,付点小钱,方便后来者。——过路人。
字写得歪头傻脑的,摸笔也像摸上了柴火棒,硬硬的,但他还是端祥了会,小时侯的一年私塾没有白上。水鸟很感激地看了看茅棚,转身又是一次长途爬涉了。可刚迈一步,门外传来了声音:何不明日结伴下山呢?
进来一名老者,笑嘻嘻的,肩上一个长布袋,沉甸甸的。腰上一个竹筒作的酒壶,走一步,摇得哗哗响。老者说:年青人,怎么急着走啊,看你走了很多路了。水鸟不言语,他是逃兵,说多了出麻烦。
不知道吗?走远路要停宿,否则会晕死在路上!老者严肃地说。他边说边看了看厨房、床被,见桌上的纸币,笑了,说:你也是湘西人?水鸟这才点了点头。嗯,老者说:我们本地人知道风情习俗,吃了住了会整理好。然后他对水鸟又说:走远路,一百里,过了会死的!这话水鸟的父亲说过,只是水鸟归心急切,怕人追他抓他,所以选择白天休息,晚上行走。碰上这瑶家老人,水鸟勾起了父亲的叮嘱,决定睡一夜再说。
老人放下了东西,烧水让水鸟泡澡,并给了他一身破旧的衣服、一双新草鞋。草鞋用糯米稻草伴烂布条拧绳打成的,样子如一叶小木船,穿在脚上既柔软又舒服。等水鸟洗浴完毕,老人的饭菜也做好了,他看着水鸟,说:要不要喝点酒?水鸟爽快的答应了。俩人对饮,高度的薯酒,很快温暖了水鸟的筋骨,血液开始热了起来。老人也有了红晕,夹一片菜放进嘴,叹了口气,低沉道:三十年了,路过的人不知多少了,都是我来照看这茅棚,女儿没出嫁的时候,是她来,现在出嫁了,我一把老骨头来。
水鸟道:这里是我见过最好的茅棚,小时候我跟父亲打猎,碰上茅棚,食物皆有,被褥不一定整洁。
你打猎?老人兴奋道。
不,这次是路过,我从黄河南岸来,走了一个多月了。水鸟回答。
哦,听说黄河沿岸打仗?老人问。
是啊,我不怕你笑话,我是当逃兵逃回来的。水鸟苦笑。
为什么?老人抿了口酒,移动了下屁股,很感兴趣道。
两兄弟打架,死了谁我都难过。水鸟抬头看着远方,兄弟们正在战壕里肉博呢!那战场上的残肢断臂,都是亲人,何苦啊!水鸟难过的流下了泪水。
你做得很对!兄弟吵架只劝和的,哪有帮忙打架的道理!老人竖起拇指,表扬他。
俩人唏唏嘘嘘叨唠到半夜才进入梦乡。不知睡了多久,老人突然踢了水鸟一脚,窗外有人说活:他一定走这条路逃了!老人摸黑轻轻地穿衣下床,水鸟也不敢怠慢,他妈妈的,追老子追到湖南了!那几个兵进了木栅门,枪托碰得茅棚子直晃。老人制止水鸟出声,腰一猫,取下一块木板钻了出去,水鸟也轻手轻脚地钻出。
雨又下了起来,那几个人进屋一看是个野宿之地,警惕了,搜了搜,摸了下热被窝,大叫,水鸟跑了!
水鸟的身后响起几声盲目的零散的枪声,他不可能去鸡叫街了,也回不去了,悲伤地一仰头,消失在茫茫的夜里……
